话说郑怀茂占山为寇的时期,身边带着一个半痴傻的“扫尾仔”,暗地里“郑部”的手下都管他叫二百五。这二百五你说他是傻子吧,傻得算不清自己有几根手指头。说他是常人吧,有时讲出几句话,管叫你哭笑不得。
有一回,二百五跟山寨伙房柴夫学着去砍柴,人站在树前,伸刀剁大树枝,剁断的大树枝掉下“哗”就砸在脑壳上,他自言自逛:“我剁是剁对了,只是站嘛站得不是地方。”又一回,他跟厨娘到水礁房春米。厨娘叫他在那顾看一下,米舂白啦,他叫:“行啦。”可碓杵还一下又一下,不理不睬舂个没完。他伸拳头去威胁,碓杵不客气地砸来。他伸胳膊去拦,胳膊就被舂得紫肿。这不反了?他牛劲一上,半扛半拖拆下礁杵一起去见父亲。上岭,碓杵锤像曲尺,在石阶上勾勾搭搭,拖起来无比费劲,拖得二百五汗抛如雨。一辣火,撂下,碓杵锤“嚓啦啦”直往岭下溜。二百五泄气了:“真是的,拖你去见父亲,你像黄藤拖狗牯;叫你回家吧,你像泥鳅溜竹筒。晓得怕了?得,就便宜你这一回吧。”
郑怀茂虽身为匪寇,但见自己的儿子行事,几回回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这二百五,唉,几时能开点窍?我这世做恶,难道真的就有这现世报,落得这个难。”当真伤透心了。二百五见状就小声地说:“老货呀,你莫隔着门缝看人,把人看扁啦。说我傻?喳,我这就出寨去学习。”郑怀茂说:“嗅,老大不小了,是得长点劲了。”
二百五撂开大脚丫当真就出寨去。长亭上遇见游方的青草医,他见这憨货兴冲冲地就问:“客人,你去哪呀?”二百五应:“我想周游世界学习哩。”“哎呀,这里就有个现成的师傅嘛,学习跟着我得了,一路上我可以教你许多东西哩。”二百五纳头便拜,背起师傅的药箱行李,就像他父亲手下侍候自己父亲一样小心侍候着,学习当真很是刻苦。
路边一坨牛屎,一群苍蝇叮着,见人走来,“嗡”全飞了起来,二百五就请教了:“师傅,这该怎么说?”师傅捋着羊胡子道:“这叫‘苍蝇叮屎痞,见客就蹦起。’”“哦。”二百五就记在了心里。
师徒俩逶之仓随路而行,路墩上有人在编竹篱,二百五就问:“师傅,师傅,这是什么呢?”“哦,这叫‘黄竹编篱,逢疏便插’。”二百五反复地念叨,这憨货记性特别好,他记牢了。
走到小溪边,见打鱼的一网一网捞起石斑、鳜鱼,一个鱼婆子家伙没带,见鳖浮起,跺着脚叹气。二百五又发问了:“这该怎么说呢?”师傅不吝赐教:“这叫‘溪中鱼仔跳哔哗,手中无网没法得’。”二百五也记住了。路上,遇见有条老狗从墩上一蹿,想跳过山涧,却落水了,跳起来抖了抖水珠,跑了。二百五问:“师傅这怎么说呢?”“这叫‘黄狗过涧,抖擞毛水’。”又见到水洼里一只水牛在打滚嬉戏,二百五问:“这是什么?”“这叫‘老牛倒地,四脚朝天’。”
村路上又见到一只母猪边走边撒尿。二百五问:“这又该怎么说呢?”“这叫‘邋遢猪姆,沿路属尿’。”二百五逐句地念诵,边走路边温习,直到记得滚瓜烂熟为止。庄户人家狗窝中一只猫狸藏头掖耳想逮一只小老鼠,二百五问:“这怎么说?”“这叫‘洞中猫狸,藏头掖耳’。”
看看到处州城了,青草医说了:“徒儿,徒儿,为师教你就这么多了,你出师咧。”二百五喜欢得抓头搔耳,双脚一曲,拜别了恩师。
不几日,郑怀茂见“扫尾仔”回来,好比土地神吃三牲——一脸的笑。他手下也敬重起这“扫尾仔”来,不敢再叫“二百五”,逢人还夸他。不久,郑怀茂又下了重聘替二百五在家乡处州定了门亲。丈母娘听了什么闲话嚼舌头,有了点悔意,不敢直接拒绝郑怀茂,就托人传过话来,说要让未来的女婿过去让众亲戚看看哩。毕竟是在家乡,郑怀茂有几分担忧,二百五却全不当一回事,大播大摆就带上父亲安排的随从到处州去,大咧明就找到老泰山家。门楼里众亲戚乱纷纷地围坐在八仙桌边说长道短,见二百五扬尘舞蹈而来,“忽”全站了起来。二百五淡淡一笑,开口就撂出一句话:“苍蝇叮屎痞,见客齐蹦起。”奇语惊人,“唰”众亲戚全呆了。这话可不算客气还含讥带讽哩。不过也难怪,我们不是对这门亲事颇有侮意吗?人家昂藏七尺汉子,父亲还是有权有势之人,固然也有自尊之心嘛。
亲戚相互谦让,要上席了,偏没人敢来请二百五,只留着一个位空着。二百五一屁股坐下,信口说:“黄竹编篱,逢疏便插。”亲戚又好生惊诧:“哇天,蛮刁哩。哪见谁傻来呢?”菜上来了。“请,请,夹了吃,吃呀。”二百五摇摇头道:“溪里鱼仔跳哗哗,手中无网没法得。”亲戚忙朝厨房吆喝:“姑爷没筷子、汤匙咧。真真对不起!”
亲戚们都没口称赞新姑爷聪明绝顶。老丈人有点不信,就蹭出厅堂,直勾勾地看这女婿,不留神脚一绊跌了一跤。二百五抢着来扶,可嘴里却嘈嘈:“老牛倒地,四脚朝天。”有人便吃吃窃笑。
亲家婶、亲家岭见说新姑爷挺逗,挺滑稽,都躲躲闪闪在窗洞外看。二百五见了傻笑一下,高声道:“洞里猫狸,藏头掖耳。”婶、妗们个个闹了大红脸,哄散了。
席终了,丈母娘斟了一大盅香茶想给二百五解解酒,省得他越发说话没深没浅的。她老人家只顾看女婿,盅里的茶就洒了不少,二百五呵呵直乐,大声嚷:“邋遢猪姆,沿路尿。”这不犯上了么?即便来头再大,结亲后可都是小字辈,大家都不忿了。倒是老丈人不介意,他甚至暗暗欢喜哩:“我们想悔亲,人家有气,出言自然尖刻,能说这样的聪明话,这子弟不凡哩。女婿半子,谁料得到,日后他说不定倒是个大依靠哩。”翁婿和好啦。
于是择吉,让二百五和自己女儿拜了天地,做了结发夫妻。
夫妻相亲相爱,日子过得蛮快。第二年,便是老岳父六十大寿了。老婆早早就备下寿礼。这天,她要汉子先带上礼品去拜寿。她自己把家事料理过,随后就来。二百五问老婆:“除了给岳父送上寿礼,我还要说些什么呢?”老婆教他说:“就两句,你要大声道祝岳父大人‘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然后双脚一曲,叩个响头。跪拜,即头,你不在话下,只这二句吉梯话,要加意记住。”二百五要老婆再将好话说一遍,二百五拎着礼品出门他是认真极了,一出门就温习,念叨:“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”
过溪水的时,不小心脚一绊,一个踉跄,那两句吉样话给丢了。丢哪去了呢?他疑心是丢步下的溪里了。于是二话不说扎起裤筒,就到溪床上仔仔细细地摸。
摸到东,摸到西,小鱼小虾摸了不少,自己丢掉的东西却怎么也摸不到。此时,他的姨丈也挑了寿礼来了。姨丈看他在溪床上摸得起劲就问,“你摸啥呀?”二百五说:“我一个东西丢了呀。”姨丈说:“什么东西呢?”“我有空就相帮找一找吧。”姨丈也操起裤管下水,前前后后都摸个底朝天,还是什么也找不到。姨丈又问:“你丢了什么东西?”二百五说.:“我讲不来。”姨丈说:“丢了什么都不晓得,怎么找呀?”二百五只好叹叹气,无精打采地厮跟着姨丈来见岳父大人。在岳父大人跟前,二百五一拜到地了个响头,默默无言地站到一边。姨大跪拜叩头更是有板有眼的。叩过头,他唱歌一样道:“祝岳父大人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”他语音未落,二百五从后边一把扭住连,嚷嚷:“我丢的东西,原来是你捡去的。就这,就这‘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’是溪水丢了的,你捡了,一声不吭,把人家屁股皮当脸皮,亏你还是血亲哩。”姨丈只觉莫名其妙。
丈母送上点心,是长寿面,两个女婿埋头吃起来,姨丈忽然想起二百五碗步溪水丢掉那玩意儿,忍不住“卜哧”笑了。一笑一条面条从鼻孔里喷了出来,二百五一看想起老婆临行前反复吩咐:“凡事要学姨丈。”他立即捞起一条面筋往鼻孔里塞,怎么也塞不了,只好作罢。等老婆也回娘家了他和老婆说:“你叫我凡事都学姨丈,我什么都学得会,就鼻孔喷不出这面条来,咱对姨丈也没说得了,他把我东西捡去,我也没难为他哩。”
老婆已司空见惯,也没理他,只是管他叫“木郎”。虽说父亲郑怀茂恶贯满盈不得善终,可木郎却命长着咧,听说活了一百岁,无疾而终。